一阵冷风灌进脖子里,他缩了缩脖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丢了车子,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起来。
他来到长安街,又信步到王府井附近。街面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就要过新年了。他在人群中,唯我独行。已将近八个年头了,对于过年的意义,他是一个没有发言权的人。
他坐在一个烧烤摊子旁,有时候他自己不想说话,但是喜欢听别人说,那些话就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长风。”背后有人轻唤,嘤嘤之声,很好听。
柳长风转过身,他的神经忽然松了一下,奇怪极了。
柯敏脸上带着微笑,但眼神却迷离呆滞。她穿了一件粉格子睡衣,趿着棉拖鞋,头上戴了一顶线帽,两只手交叠轻轻握着,纤细的手指被冻得通红。
“柯敏……”柳长风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拉着她的手,她极为听话地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小姑娘追随崇拜的大哥哥一样,满是幸福和安全感。
她的病始终没有好转,许多年过去了,这是一个怎样痴情的女子……
柳长风背着已经睡着了的柯敏停在柯家门口,门铃响后,屋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柳长风慢慢弯腰把柯敏抱在怀里进了屋。
“坐吧。”柯红岩走到沙发旁,对关上卧室门的柳长风说道。
柳长风坐下,柯红岩唤来妻子,她手上抱着一个包裹走过来放在长几上,看了一眼丈夫道:“我去给敏儿熬碗汤,她醒了,就吵着要吃的了。”
柯母走后,柯红岩和柳长风陷入了一种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的沉默之中。
“我的儿子是在越南牺牲的,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民族危难之际,每个人都有责任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职责,我为我的孩子感到自豪。”柯红岩说到后面语气有些颤抖,他极少和外人提到他战死在越南的儿子。
“有很多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我其实没有再去耿耿于怀什么,只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叫我怎么再改过来?”柳长风说得合情合理,柯红岩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应对。
“长风!”柯敏从卧室里带着泪跑了出来。她睡醒了找不见柳长风,慌了六神,看见他的人,她光着脚丫子跑了过来,钻进他的怀里面一动不动。可怜的柯敏,自从柳长风离开后,她变得封闭孤独,渐渐连表达自己的话语,也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的她,只能断断续续说几个字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像一个刚刚学话的婴孩儿。她的情感是完整的,只是却像一只被重重厚茧束缚起来的蝴蝶一样,无法绽放自己的美丽。
柯敏的母亲见了这情景,和柯红岩对视一眼,捂着脸哭了起来。柳长风把柯敏轻轻抱在怀里坐下来。这丫头安静下来,眼睛滴溜溜乱转,噘着小嘴巴,俨然受了极大委屈。多单纯烂漫,温柔慵懒的一双眼睛,谁也不会想到这双眼睛曾经出落在一个曾经立志投身国防的女军人脸庞上。
她现在当不了兵了,连吃饭都需要有人在旁边照应着。
柯红岩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全部咽入肺中。从他刚毅沧桑的脸上,柳长风能感受得到,这样咽下去是极痛苦的。
“柳先生,敏敏现在的情况你已经看见了,你能不能……就算不看在我们老两口的面子上,看在她对你痴情如此的份儿上,留下来照顾她。”
柳长风抚着柯敏的头,没有说话。母亲轻轻握着女儿的手,心碎欲绝,两个老人几乎用遍了所有能用到的方法,但柯敏就这么一天天消沉着。也许哪天,她的精神和身体会在一瞬间双双垮掉。
战争来了,天塌地陷没话说;女儿没了,天塌地陷没奈何。
“柳先生,真太谢谢你了,红岩说话直惯了,你别往,”柯母站在门口送柳长风。天空的雪不急不慢飘着,像是满是思念的挂怀。她哽咽了住说不出一句话来。柳长风看着二楼柯敏的房间,柔柔的灯光被黑夜稀释掉了温度,洒下来,让人想要流眼泪。
“快回吧。”柳长风转过身走了,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放到耳边听了一会儿,道:“大姐,嗯,我会多加保重的,你也照顾好自己。”说完,便消失在雪夜的灯光中。他要去桃源磎办一桩非常要紧的事情。这个坐落在中国南方一个美丽的山村,气候宜人,风水明秀,最能出人杰俊才。
一个八岁上下长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儿站在家门口山坡上一脸泪痕。他手中拿着一条橡皮玩具蛇,看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离自己越行越远,车上有年纪和他相若的表妹慕紫寒,她小拳头砸着车窗玻璃,哭喊着。
离别不仅仅是对大人说的,小孩子也害怕离别,尤其是跟自己最要好的玩伴。
他站了一会儿,走回了家,一栋盖得很欧罗巴的小别墅。他刚进屋子,就看见弟弟慕星语从楼上把他卧室的东西扔出来,慕星语哭着说:“你是外人!这间大的卧室是我的,现在紫寒已经走了,再也没有人帮你了,你是野种!”
“星语你在干什么!你胡说什么!”走进屋子的是一位面色有些憔悴,但容貌端庄优雅的母亲。她看了一眼男孩儿,眼神忽然回避了一下,走上楼,紧接着楼上就传来了哭闹声。
小男孩儿慢慢走到楼梯旁,他的动作跟沉稳的气质完全不像一个只有不到十岁的孩子。他蹲下来把东西一件件收拾好。他的母亲下楼边走边说:“雨羡,别跟你弟弟计较啊,他还小不懂事。”
小男孩儿眼窝里积着泪,瘦小的身体抱着自己的衣服和已经被摔得散开的心爱的作文书,说:“我要去后院的竹屋住!”
“宝贝,妈妈是说,”
“可我不怪你啊!”小男孩儿终于还是委屈地哭了,抱着手中的东西跑去了后院,一住就是十年。时间是最不用费大心思去琢磨揣测的,你看不到未来的具体,也看不到未来的模糊,这男孩儿心中因青梅竹马的玩伴的离开而感到悲伤,时间却以及其漫长的耐心来一点点稀释掉这段基于童年时代的悲伤,并且像一个精准的时光电车,十余年后看似巧合似的,重新停靠在一个站台,然后使二人得以再次相遇。
比如十四年后的二零一二年十二月间,川渝边界处一个杳无人迹荒凉的山脚下正酝酿着一场烟霭雄浑的冬日向晚。厚厚的云层罅隙中间透出些零星的光华来,置于风雪之中,毫无一丝气势。两个被弱化了的人的影像缓缓移动着。
慕雨羡和慕紫寒不辞千里寒冬,风餐露宿,北上而来。半道或搭乘老乡车马,或徒步翻山越岭,不间断走了十三四日,这天下午终于按原先计划行至乌江河畔万足镇附近。疲惫不堪的两人,本想投老乡家,天却忽然下起了雪。
风刮了大概一刻钟,雪势渐大更夹杂着冰凌。慕雨羡搀挽着妹子找了间残垣屋子躲避,慕紫寒冻得嘴唇发紫脸无血色,眼神混沌驳乱无采。
“紫寒。等这雨雪小些,我们再出发。”他抱紧她搓打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