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柒没能出坊。
就像师父以前说过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
七秀坊分为内坊与外坊,长久以来相互拉扯,微妙却越来越紧绷的形势终于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午夜,掀开了努力装饰着和平的薄纱,露出暗涛汹涌的内里。
内坊挑起内乱,而后便是内外坊的针锋相对。同门纷纷拔剑相向,陆柒不得不也参与在这一片混战之中。
然而当对上内坊弟子那愤恨的目光时,她恍然。这就是江湖,没有一个地方是世外桃源,没有一个地方,是永远的避风港。
或许师父说得对,一入江湖深似海,只因她们从来都是组成江湖的一个小小的部分,从没有人走出过江湖。
这场内乱持续了三月有余,期间坊主下令彻底封锁七秀坊,以防被有心人得知,成为他们前来作恶的可乘之机。陆柒自然也就没能收到任何外界送来的书信,连这三月来那人是否有送信来都不得而知。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七秀坊的码头再次运转起来,陆柒没想到她竟然会见到那个人,那个一身火红,明眸朱唇的女子。
“凤姬?!”陆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几步跑上前去,“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前阵子送的信都被退回了,问扬州码头的船夫,才知道是七秀坊关闭了码头暂不通航,所以我拜托他如果再次通航请立刻告知我。”女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声音低了几度,继续说道,“我有些担心你,接到消息就前来探望了。”
“啊,最近坊里是有些事情……不过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你那里的情况呢,看到你现在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陆柒说着对着凤姬上下打量了一下,开心地笑了笑。
“可是你……”凤姬伸手碰了碰陆柒隐藏在鬓发中的一道长长的伤口,那伤口边缘整齐而锋利,是剑伤,她想。然后她看到少女瑟缩了一下,于是把手放下。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好。
凤姬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陆柒也没有继续追问。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要带你游览七秀坊吗?可是现在……”陆柒往身后望了望,明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勉强勾了勾嘴角,“好像不是个好时候。”
凤姬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儿,忽然觉得她好像长大了。不再是几年前她们初见时的样子,那时的她一身阳光和芳草的气息,而现在,莫名的让人觉得心疼。
七秀坊封闭了三月有余,她不知道在这三个月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陆柒不想说,那她便不会多问。这是她对她的尊重,也是她对她从心底的保护。
“我只是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这就得马上回去。”凤姬伸手避开陆柒试图隐藏的伤口,顺了顺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抹微笑,“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记,下次我再来时,一定会拉着你做我的向导的。”
第一次看到女子的笑容,陆柒愣了愣,然后开心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我的魂儿都被看飞啦!”
凤姬闻言侧了侧身,尴尬地咳了一声。
“那我就先回去了。”她说,然后转身上船,顿了顿又回头对陆柒道,“回去我再给你写信。”
陆柒应声说好,然后对她挥了挥手。
她站在码头看着那船只渐行渐远,直到再也找看不到它的影子。
这次的变故突如其来,虽然最后内外坊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但无论是内坊还是外坊都受到了重创。
陆柒以前从来没看过师父拿剑,那是唯一的一次,衣袖翩飞煞是好看,但却看得她胆战心惊。那是……完全没有防守的剑法,一招招,一式式,凌厉得让人胆寒。
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她终于厌倦了等待。
陆柒站在原地,忽然泪如雨下。
下一瞬对方一剑斩断了紫粉衣衫女子的左臂,长剑划出一道弧线,叮的一声直直插入地面。
陆柒猛地反应过来,抢上前去将对方逼开,脸上被险险地划过一剑。然后她俯身背起女子冲出被内坊袭击的听香坊,奔过二十四桥,回到外坊阵营后方。
后来,她一边替女子包扎伤口,一边流着泪。
“师父,我知道你……我,我只是无法看着从小被自己当作母亲的人就这样……这样……”
哽咽中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没能把话说完,最终趴在女子的身上大哭了一场。而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抚着她的长发,直到她慢慢止住眼泪。
战后的七秀坊满目疮痍,幸存的弟子们将逝去的姐妹一一安葬,然后开始重建家园。
陆柒领着几个师妹先去把听香坊拾掇好,然后将女子送到那里静养。身为几名大弟子之一,她每天都在跑来跑去忙碌着重建外坊的事务,只得留几名师妹在女子身边贴身照顾。
有空的时候她会去听香坊探望,但只是向女子问安,然后询问师妹们女子的近况并多加嘱咐,从不久留。
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敢面对她的师父。她一直以来都知道女子的心伤,却第一次亲眼看到那到如今还在渗着血的伤口。
每次回想到女子那时决绝的身影,她就会觉得心猛地一缩,然后忍不住想流泪。
对此,女子没有说什么,仍然安静地看书抚琴,偶尔会望着窗外出神。
凤姬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女子,离开后不到一个月,信笺便躺在了陆柒的桌案上。陆柒微笑着将不长,却充满关切的内容看完,然后勾着唇角写回信。
她终究还是没将坊里的事情告诉凤姬,只是说了些日常的琐事,然后唠唠叨叨地嘱咐她一定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太过劳累。
当春风又一次吹拂着泥土里新出的嫩芽,有什么同时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被那字里行间中的温暖关怀浇灌着,逐渐拔高抽枝。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而凤姬也已二十出头。在一次通信中她半真半假地问凤姬是否有了心仪的对象,而女子的回信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正经。
国不安,何以为家?
陆柒看着这简单地几个字噗的一声笑出来,她第一次觉得这人的过分正经这么可爱。
这可真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她想,然后将信仔细地折了几折,小心地收到匣子里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