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今的武林，也许和之前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相同。

谁也说不清江湖该是怎样，更无从得知从前的江湖是什么样子，但既然“江湖险恶”这句话已被人说滥，那其中似乎应该蕴含着一波紧似一波的阴谋，争斗以及种种凶险，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让人一旦卷进去，就再也无法脱身。

而不是如此平静，甚至是……无聊。

并不是说各大门派已经凋零，会武功的人已然寥寥无几。不，如果只看这些的话，眼下的武林甚至称得上是繁盛一时。但总有些更深的东西变了——江湖中人不再快意恩仇，不再好勇斗狠，不再以切磋比试为乐，不再修习各种奇门兵器。绝大多数门派都只传承了剑法，一派宗师们仿佛成了乡塾先生，你交一年的束脩，我便教你练一年武功。他们坐在练武场中的太师椅上，看着徒弟们操练武艺，也正像老夫子听着全无起伏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面点头打着拍子，一面昏昏欲睡。

武林平静得像一潭水。

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温吞吞的，偶尔炸开一个水泡，或者被风吹起一点波纹，却不会沸反盈天，不会兴风作浪，也不会百川归海的死水。

武林中几乎每个人都景仰李家主人，没有人想过为什么。他们只是觉得应该如此，也习惯了如此。

李家的主人们并不神秘，每一年，他们都带着和这武林一样波澜不惊的笑容，在自己的宅邸宴请大小门派的翘楚人物。他们从来都有着春风拂面一般的待人方式，让人真切的觉得自己是他们的至交好友，而不是伏在他们膝下的宠物，就算个头巨大，但只要拍拍头顶，挠挠下巴，就能满意舒服地打起呼噜来。

这样很好。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武林。

本朝建国之初，以前朝为鉴，并没有分封异姓王，九位功劳最高的名臣大将也仅仅被封为郡公。于是理应被封王的只剩下一个人——在多年征战杀伐之后，开国君主硕果仅存的弟弟。他在这些年中立下的战功，可以算得上是立国的基石，所以没有人对此抱有异议。

除了他自己。

新皇的登基大典，他的兄弟没有出现，他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朝廷之中，即使是史官也无法说清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似乎成了古往今来无数在皇位纷争中死于非命的帝王兄弟里，毫不起眼的一个，也成了本朝的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

而在长达数十年的乱世中变得分外鱼龙混杂的武林，却在此时凭空出现了一个剑客。他在区区三年之内干净果决地解决了各大门派之间的恩怨，将混乱纠葛的纷争处理得井井有条。很多让人头疼不已的人莫名其妙的消失，剩下的人则折服于他的剑法和谋略之下。他们推举他做武林盟主，尊称他为李先生。

他们谁也无从知道，新皇登基前夜，他的至亲手足对他说的那番话。

“我不需要王位，也不需要封地。九公已足以为你守护江山，至于我——请让我为你守护江湖。

“那些桀骜不驯，行动难测的武林中人，我会替你消磨他们的野性，约束他们的行为，让他们没有实力，甚至想不到要与你为敌或制造混乱。我不会让任何江湖人撼动你的王朝，哪怕是我的子孙——我向你立誓，我的后人世世代代只能有一个子嗣，既不会兄弟阋墙，也不会合兄弟之力对你造成威胁。

“我不知该如何做一个诸侯，所以请让我用这个方法，捍卫我李氏的天下。”

所以说，李家主人从来都不仅仅是武林的领袖。他们是被分封在武林的王。

他们掌控着这个武林，让它不由自主地按照他们的意愿运行。就像精心培育一株兰草，让它舒展，让它苍翠欲滴，但决不让它疯长得溢出花盆。

一代代的李家主人，用他们看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温和却冷漠地，牢牢扼住武林的喉咙。

这本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职责与宿命。

当然，当一切在轨道上安然运转一百多年之后，这个职责看起来也颇有些单调与无聊，所以最近几代的李家主人，总会放任自己培养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爱好。

比如当今的盟主李重言，一向被认为是历代之中身体最弱的一位，尚不满四十岁，已然几乎每一年都要有几个月闭门谢客，卧病在床。

但没有什么人知道，他并非真的多愁多病，在那些所谓卧病的时间里，他甚至根本不在宅中，而是以军师的身份混迹于挚友军中，像他们少年时便约好的一样，一同征战沙场。虽然这将李家置于相当危险的境地，随便一个人一脚踹开门就能走进来鸠占鹊巢，但他却似乎完全不担心——事实上，这种事情竟真的从来没有发生过。

至于李兆麒，这位未来的李家主人虽然还没到加冠的年纪，但也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爱好。

他选的是杀人。

李兆麒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三岁。

并不是说他直至此时才有了杀人的本事。他注定会成为一个令人甚至无法起意与其一竞高下的传奇，这在他四五岁时便已毫无疑问地显现出来。他的父亲兼师长从不吝于称赞他的天分，但直到他加冠之后才肯坦言，他对于武学的领悟力，不但胜过李重言本人，即使是在历代李家主人中，也堪为翘楚。而李重言从未说出口的是，李兆麒对招式的理解、掌握，以及看似信手随性的改动，曾让他不知多少次不寒而栗。有些时候，他看着儿子在练武场中鬼魅般的身手和笑容，会不由得有些恍惚，不能确定这样一个丝毫不想掩饰其光芒的天才，对李家究竟是福是祸。

李重言无疑是位良师。他是李家男人中最不事威仪的一位，随和得甚至颇有些草莽气。但在他亲切愉悦的笑容后面，有着多年运筹帷幄的冷静与缜密。他非常清楚该教给李兆麒什么，以及该以什么方式去教。他所传授的不仅是武功，更是世世代代的李家人——包括他自己——沉淀下来的精髓，他要确保那些全部融入李兆麒的骨血之中。所以李重言毫不动摇也不容置疑地掌握着传授的节奏，虽然有时候那赶不上李兆麒学习的速度，但父子间的默契，让他天资卓越的儿子总是能理解他的用心——他们不需要在略懂皮毛时便急吼吼地跳出去炫耀，他们有的是时间。

仅仅是天分与家学就足以让李兆麒笑傲群雄，但如果只有这些，那他至多也只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比这些更为可怕的是，自幼年开始，他花在练武上的时间之长，强度之大，其他门派的小徒弟们哪怕只是听一听，可能都要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