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近黄昏时分,生员们在泥泞的道路上赶了一天的路,已是疲惫不堪了,好容易见着路边一个村子亮起了灯火,施舒兴奋地指着说:“何不在这个村子里歇一夜?”
这句话一说,大伙肚子里飞扬跋扈的馋虫更得了精神,不觉得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湄儿在众人的劝说下,好歹穿上了鞋,但不知为何,一向有说有笑的她却落落寡欢了。当众人都兴奋地向前时,她却依旧拖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落在后面。
扬灵心里也颇不好受。好几次,他主动地去搭讪,想让这位秦小姐重新高兴起来。可湄儿不是有意避开他,就是懒洋洋、爱理不理的,弄得扬灵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究竟怎么了,她一转眼却是,唉,女孩家的心思真是奇怪。”
于是,当众人都走到前面去时,扬灵却落下脚步,伺机与湄儿并肩,悄悄地问她:“秦小姐,我做错什么了吗?如果有,你就告诉我,我向你道歉啊。”
湄儿听了,只冷笑一声,便不做声了。
幽远的灯光飘过来,洒在她脸上,又一片片落下,被踩着过去。
“秦小姐,恕我愚钝,我,我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你就告诉我吧。”扬灵焦急地恳求着。
“你没错,是我……”湄儿才启声,那憋了许久的怨恼却藏不住了,哗哗地化作泪水,淌落下来。
灯光启开夜的面纱,见着了,那泣涕涟涟的忧愁。
“秦小姐,你,你哭了?”扬灵惊讶而又担忧地问。他的心紧了,他从不知,这位如男儿般豪爽的秦小姐也有如此柔软的情感。
可湄儿却一把抹去眼泪:“谁说我哭了,我没哭。”说着,一甩手,迎着那片灯光,大步地赶上前去。
当灯光下的场景明朗起来时,生员们却不禁大吃一惊。
村口的空地,以往或许是村民晒谷晒菜,饭后茶余闲坐摆龙门阵的地方,可今日,充溢的,却是腾腾杀气。
几十名强壮的男子,手持着棍棒、火把,凛然站成一排。而与之对峙的,是十几个穿着官差服色的人,也毫不示弱地举着大棒,怒目而视。
目光与目光在对撞,在空中撞出火花。
空气似注了铁一般,冰冷而慑人。
却有嘤嘤低泣,在沉寂之下流淌,撩拨起地下的怒火,等待爆发。
“怎么回事?”年长的岳朗先止住了众生,在遥遥中观望。
“好啊,你们,是要造反了吧。”官差那方蹦出一声厉喝,一个嘴角裂开道疤的中年人显然是他们的头目,那脸因愤怒而扭曲得可怕,仿佛古庙里的凶神恶煞。
这边,没有回答,只是男人们脸上的表情更凝重了。
“呵,不知天高地厚的贱骨头,居然狗胆包了天了,跟裂二爷我对着干,就是要治你们全村一个造反的死罪,诛灭你们的九族!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那个裂二爷见对方不回答,气焰更为嚣张了。
“伯伯,叔叔,哥哥,你们,你们就不要和他们抗了吧。”一个带哭腔的声音怯怯地流出。只见一个小姑娘,人不过十三四岁,却披散着头发,摇动着那些男人的手臂,“我们,我们斗不过官府的,若是,真的定下个造反的大罪,全村人,怕是……”
“月娥,回去。”一个年长些的男子的喉咙抽动一下,他如炽的眼神盈满了痛苦。
“还是这小妞识相。”那个裂二爷狞笑起来,“你们斗不过官府的,明白吗?皇上要征辽饷,你们敢不缴?我裂二爷要睡你们的妞,你们敢拦着?小妞,告诉他们,跟着裂二爷有多快活,哈哈哈!”
“你!”那个女孩的脸登时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裂二,你欺人太甚了!”那个年长男子终于禁不住,喝了一声。
“我欺人太甚,哈哈,告诉你,这武进县里,顶数我裂二爷仁慈。辽东闹鞑子,每亩加征五钱辽饷,这是皇命,违抗皇命就是大逆不道。你们今天敢这样,早就够上砍头的罪了。若不是我裂二爷仁慈,看在这小妞的分上,你们的脑袋还能留到现在?”裂二摇摆着一张公文,恶狠狠地说。
“我听说,辽饷明明是每亩三厘五分,怎么变成五钱了。现在遭了风,稻子都吹倒了,眼看又是个荒年,这银子交出去,还让不让人活了。”一个嘴边才发青的年轻人理论起来。
“皇上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说要交就是要交。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敢跟皇上讨价还价!”裂二爷横起了脸,“一句话,这辽饷,你们今天是交还是不交!”
“交不出,不交!”那个年轻人铁了心了。
“好啊,那就把你们带回县里大牢,卸几根骨头下来,看你还敢嘴硬!”说着,裂二爷一摆手,那些个官差抡着大棒就要向前冲。
“慢着!”一个声音砸进了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中,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大步走来,挺身挡在了官差面前。
“扬灵!”诸生身后,湄儿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她也忙穿过人群,跑上前去,和扬灵站在了一起。
扬灵瞥了湄儿一眼,也无暇顾及了,先正面凛然地对着官差。
正要发作的裂二冷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嘴上没毛的半大小子,冷笑一声说:“哪里来的吃奶娃娃,逞哪门子的英雄?让开,别挡老子的路!”
“哎呀,薛哥哥和姐姐怎么这样莽撞地冲上去了,遇到这种泼皮,是一百个理也讲不清的。”箫儿不防扬灵和湄儿竟冲上去,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而此时的扬灵,却是毫无顾忌,冲着那官差说:“光天化日,仗势欺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哈哈,我还指望你有两把刷子,原来就是个只会空喊的书呆子。滚开,不然,老子连你一块儿修理。”裂二喝道。
扬灵仍是凛然不动,眼中却燃起火来。那蓄积已久的恨激荡起来。又是这帮子豺狼,祸国殃民,当年爹和姐姐就是被你们害的,还不够,还不够吗?
“你小子,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见扬灵不退让,愤怒摄住了裂二那张畸曲的脸,“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好,老子便让你尝尝滋味!”说着,大棒高高举起,又如闪电般劈头而下。
那大棒,高昂着头,如蛇般嚣张。痛楚的记忆被翻出来了,赵九的大棒,便是这般,露出利齿,一头噬下,肢体在重击下的痛苦,如此真切。他的眼神熄灭了,瘦削的脸显出枯槁的死寂,黑色的血从嘴角渗出,倒了下去。
“爹!”扬灵从心底喊出这绝望的声响。但是大棒没有耳朵,没有灵魂,只如狂风暴雨般肆虐而来,击打在那仿佛失去知觉的身体上。他伏在他身上,似希望为他挡住风雨,可是,挽不住了,那身体,渐渐地冰凉下去。
大棒来了,又是这样,无情无义。扬灵的眼中迸出火花,那大棒的阴影如恶鹰般急扫而下……
忽的,恶鹰的翅膀歪了,接着,闷地一声,恶鹰后那张扭曲的脸栽倒了,埋没在泥淖中。
扬灵的神色这才一动,低头看时,却是湄儿在情急之下使出一记扫堂腿,绊倒了裂二。
“哈哈哈!”身后响起一阵嘲讽而畅快的笑声。
“你没事吧。”扬灵忙扶起湄儿,向她投去关切的目光。“没事。”湄儿压着心里的激荡,只淡淡地说。
而一边的箫儿则站不住了:“这个官差不是个善茬。姐姐得罪了他,会有麻烦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