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二月,墨子安都会回枭瑶的家乡丹凤几日。他不在,赶巧着这几日雪下得很大,她若频繁出门难免会让母后起疑心,所幸她就待在屋子里学学刺绣练练书画,好一阵没有来这儿了。如今终于贪得一个机会出来。
墨殊站在雪里呆了一阵,然后裹紧披风,张开双手朝厚厚的积雪里倒,在雪地里印出一个大大的雪人印。冰冷的雪灌进她的披风里,她被冻得哆哆嗦嗦,把自己缩成一团又在雪地里滚了几个圈。这么有失礼仪的事她早就想尝试了,只是不敢在西宫里做。在西宫,她永远是仪态端庄的梁国大公主,在这里,用墨子安的话说就是。“脱了缰的野马。”
她为此曾经郑重反驳过。“形容不恰当,体型不符合。”他想都没想,轻飘飘地来了一句。“那就是撒欢儿的……大狗。”
他口里撒欢儿的大狗此刻正在雪里滚得不亦乐乎。墨殊滚了好几圈,最终停在了一个纹着流云的黑色缎面鞋子前,鞋子的主人蹲下身来,浅笑着问她。“好玩么?”
“好玩。”她冻得小脸红扑扑,才答道,却恍然一愣。“你?”
“皇姐,我回来了。”墨子安笑着将她从地上捞起,两人身上都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快起来,别把你冻坏了。”
他把她带到院子里,那里升起了一个小火炉,灰丫安然地伏在火炉边上瞌睡。他蹲下来,将披风解下,抖了抖上头的积雪。墨殊伸手在炉子旁取暖。“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不是说要十五日吗?”
“出了些事,不过不要紧。”他说。“倒是今日是墨泉的生辰,你不在东宫,怎么来了这里?”
“母后总是变着法子把那些官家公子往我这推,我实在不喜欢,就逃出来了。”墨殊低声嗫嚅,一边偷偷抬眼打量着墨子安。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笑。“择一个多好,你也到了这年龄了。”
她看着墨子安一切如常的模样。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泄气,他的表情总是时刻让她明了,他只把她当皇姐看,抑或是一个交好的朋友,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感情了。
泄气不过一瞬,墨殊又在心里暗暗打起了气。她笑着反驳。“还总说我,你不也是?”她心里已经决定好了,他说终身不娶,她亦终身不嫁,哪怕是以皇姐的身份,也要陪他在这宫里沉沉老去。
他目光沉沉盯着火光看,并未回答她。她安安静静地蹲在他的身边,娇美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她觉得这样的时刻就很好,哪怕相对无言。
望了一会,她突然惊道。“灰丫……灰丫的屁股着火了。”
零星的小炉火燃出来,有一点跳到了灰丫的毛上。它近些年被养得越发肥了,有很大一部分是她带的桃酥的责任,灰丫肥肥的屁股就这么燃起了火焰。墨殊慌了,连忙伸手去抓它的毛,手上被烫出了水泡都不自知,那些燃起的小火,就这么被她徒手抓灭了。
灰丫受了惊,害怕地飞回了墨子安的肩头。他眉头一皱,抓过墨殊的手在烛火下细细摊开看。白嫩的掌心被烫出了几个小水泡,他难得对着她语气沉了几分。“傻不傻?燃着火你就伸手去抓?”
墨殊的确傻,此番手疼得发红,她心里却没出息地冒出一个想法,能换得墨子安的关心,也算是烧得值了。
他将她带回了临近的自己的宅子。灰丫的屁股被烧得光了一圈,看起来像一只半熟的烤鸟。墨子安翻出药箱,给灰丫上完了药,又来看她的。
时隔两年,墨殊再一次来到他住的地方。上一次她只能呆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看,这次墨子安把她拉进了他的屋子。他小心地给她吹着气,然后动作轻柔地给她上药,药碰到墨殊手上时,一阵剧烈的疼,她忍着没吭声。
倒是灰丫上了药疼得厉害,唧唧咋咋叫个不停。
“还好火不太烫,你回去换几次药应该就没事了。”他低头仔仔细细给她处理好伤口。“下次别干这些傻事了。”她乐得被他批评,一面恩恩呀呀地答,其实心思全然在他专注搽药的侧脸上,没注意他说的什么。
烛火柔柔地晃,气氛静谧安好。墨殊看着他烛光下柔和的侧脸,烛火摆动,影影绰绰,她强忍着伸出手去的冲动。心里挣扎了好一会,突然见得烛火沉沉暗了下来,有风雪灌进来,墨子安给她上药的手顿停,她正对着门,透过他的肩望过去。
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了,站在门口,就这么不言不语,目光如梭地盯着他们看。墨殊抽回在搁在墨子安手中的手,张着嘴艰难发声。“母……母后?”
三人都没说话,黑暗中只闻一声轻笑,有一个个子稍矮的影子又探进来,语气中满是不屑和幸灾乐祸。“我的好姐姐,你还把母后放在眼里?丞相公子约你你没去,竟偷偷跑来和这个人约会。”
十二岁的墨泉,半点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孩童气息,端得全是一种老谋深算的气度。
“墨泉?”她僵硬地抬眼,墨子安一言不发。墨殊看着自己的亲胞弟墨泉,身上覆盖着的积雪比宣棠身上的厚了一层,她不傻,很快就猜出来。“你跟踪我?然后回去告诉了母后?”
“走。”一直不做声的宣棠皇后终于说话了。她径直走进来,拉住墨殊的手,用劲很大,墨殊被她拉得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走。墨子安站起身,表情在熄灭的灯光里,看不真切。“宣棠皇后莫要怪罪大公主,只是子安偶然见得大公主受伤,所以擅自把她带来东宫疗伤。”
“偶然见得?”宣棠冷哼一声。“我看未必。太子还是好生歇着吧,墨殊是我女儿,她存着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
墨殊裹紧了披风,手指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这种情况,多说无益,多说多错。宣棠沉着脸色,一把把墨殊拉出了门,墨泉挡在她身后,她都没来得及看墨子安一眼,就被母后拽着出了东宫的院子。
冷风吹得人醉。
她的脚陷在深深的雪里,脸被风吹得煞白煞白的。宣棠看来是着急寻来的,头上繁重的金饰还未摘下,墨殊跟在后头,她艰难张嘴,唤了一声。“母后。”
没有回应。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化在风雪里。“母后。”
宣棠终于开口。“阿殊,这里是东宫,他是枭瑶的儿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闭着嘴静默不言。宣棠继续说。“这意味着你们是姐弟,又是世仇。你们中间隔了那么一层,永远都会隔着那么一层。”
墨殊两年来一直刻意逃避的东西,就这么残忍地被直接剥开放上了台面讲。冷风裹雪,凉凉地似乎吹到人心底。她走在雪里,怔怔流下了眼泪。“我知道。”墨殊低下头,眼泪扑簌扑簌地花了脸。“我知道,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