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城墙离他越来越远,城墙的颜色灰黯的,比天宇更深更沉……
巨大的楼船在辽阔的河面上掉转船头——恍惚间,天地转,恍惚间,人事旋;就在船头掉转的时节,他感到一阵晕眩。他闭着含泪的眼睛,他想到自己的人生在这一转之间由高峰跌入深渊,由帝皇变为败寇。
离别的乐奏声仍在,一个清冷的声音响在他的身后,叫着,元凰!他徐徐地转身,看到了相里陵……
相里陵,面色苍白,似乎未施脂粉,也似乎哭泣过。此刻,阴寒地,苍凉地与他四目相对。
北辰元凰在巨大的震动中,握紧了那块从废墟里捡到的镜角,尖锐的角刻入他的掌心,流血与疼痛,他都不觉得。
他只是想,江山已矣,对一个女人,我却不能忘情。
一转念之间,他灰心了,他自语,我的亡国不是没有来由的啊!失败的君主将亡国的理由联系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这是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
一瞬间,他握紧的拳松开了;一瞬间,他的面容也恢复平常了。他不住地捻动着手心里的镜角,和血的镜面在手中摩擦时发出着滋——滋——的声响……
眼前所见,只是影啊,往事有如本体的影子,永远相随着,时间与空间,都无法驱逐随行的影子。多时不叹气的元凰,终于忍耐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估计着天时,再有一个月,黄河会结冰,那么,船无法通行了……
所以,急着败退的人什么也顾不上了,祖宗的庙也丢下了……
当北辰元凰在河堤上徘徊无定时,他看到了一艘船驶来,渐渐靠近……已入巫境的北辰元凰心知肚明,他没有迟疑,轻轻跃上了船头。他不再关心两岸的风光,而是进入了船舱……在舱中,他点燃了蜡烛,红烛燃着,他摊开手,沾了血的镜角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镜殿!
一个神异的地方,一个夺天地造化之功的地方……那时,他想,我就在此地终老吧,那是千古帝皇所不曾享受到的。
一座建筑在池沼之中,四面有桥,导向中间的房屋,倘能如飞鸟俯瞰,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整座建筑成为一个“卍”字形。这里极其隐秘,关防严密,因为四面有桥,只要在桥口守住,就决不会有未奉许可的人胡乱闯进来。
元凰还觉得不够,在此中特为辟了一座镜殿,只有前后两道出入的门,并无平视向外的窗户。殿内镶满了来自西洋的水银玻璃镜,高可一丈,明亮清晰,镶嵌的位置或正或侧,彼此映照,面面皆现,拱形圆顶的颈部,那儿,有一圈曲折的窗户,光线就从窗户射入,及于镜面,再由一排镜子反映,将光线输送到各处去。由于镜子的方位组织微妙,虽然四壁无窗,光线仍能经由反映而达到每一个角落,而且,镜殿的各处,光线都很匀和。
只要坐在宝座上,向前望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过眼下。
北辰元凰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有人窥窃偷听。极机密的军国大事是在这里处理。
黄昏,落日的余光照着御苑中一排松树的顶端,有风,树枝摇晃着,落日的余光也摇晃着。
元凰在处理政务后,罕异地要求召见一个人。
到得入口处,内侍推开了厚重的雕花木门,望进去是一条深深的夹弄,尽头处有自上而下的光线,骤看之下,勉强可以辨得出路,随着内侍走到尽头,才发现石首垂着门帘,内侍为她伸手揭开。
于是,一个灿烂无比的新世界呈现在相里陵的眼前了。
她感到玄异的辉煌与光亮,她眼花缭乱,一瞬间,好像不能行走,好像不能看清楚实像。
她闭上眼,静了一忽儿,慢慢地睁开,顿觉目眩神昏,但见无数影子,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相同,她的眼睛转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自己,而当移目时,看到的自己影子就多了,到处都是。铜镜重叠反映,上下左右及前后,人影无数,有的是正面的,有的是侧面,有的是倒影,有的是垂影,各个不同角度的身影,每当人移动一步,所有反映的影也随之而变幻。
北辰元凰是在相里陵从镜中看不到的一个地方。不过她的一颦一蹙,却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黑夜来了!
元凰使手势,西窗掩上了。
镜殿,完全陷在黑暗中,但这只是极短促的时间,转瞬间,一支烛燃起了。
镜子的反映,有似魔术,一枝烛,幻化成无数枝,烛光映照,镜殿呈现了凄清幽秘的景象,映在镜上的人影,好像是无数幽灵。
这像是地狱!
颀长的影子,隐现聚散,包围着相里陵,她感到透不过气来的恐惧。
相里陵虽然竭力麻痹,但并非无知,眼眶湿了,泪水凝结在睫毛上,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使她一瞬之间又抑制住了。她明白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她根本无尊严可言,一个间谍,无法割舍私情,背弃国家,谈不上有人的尊严,失却人的尊严以后,自己怎能怒呢?于是,她又转笑了——这是绝望与虚空综合而成的笑,在绝望与虚空中悟解了人生真谛而发出的惨笑。
此后,召幸爱宠,北辰元凰也常在此处,为的是一身化无数身,自顶至踵,尽态极妍,才能享到酣畅的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