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顺治同他十一弟写字调情之后,一段时日内慈宁宫果然是再没了什么动静。连他这个做亲儿子的素日里去他皇额娘处请安尽孝道也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原本作为高高在上的、秉承着将皇室名誉地位发扬光大的使命的天子,或多或少都该做些实事维护维护自个儿的脸面,哪怕是修书一封,或大谈“家丑不可外扬”来劝他皇额娘莫再请他吃闭门羹;或写些“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之类的语句来讨她皇额娘的一次宽恕;即便他真是不愿失去断袖情深这块颇为实用的挡箭牌,哪怕是告诉他皇额娘其实他也并非完全对女子无意只不过是一时对小祺子、博穆博果尔情深之至难以自拔以至于暂时无心于其余的女子,再遣个信得过的奴才送了去,让他皇额娘缓过这口气,也全了面子,再从长计议,也总比他如今完全无心于此事,甚至可以在听到宫女太监回禀太后娘娘身体不适暂不见人后只淡淡一笑便回身步履轻松地走向乾清宫批折子,就差没哼着小曲以示自个儿心情欢愉舒畅要好得太多太多。
然而现如今大清这高高在上的、秉承着将皇室名誉地位发扬光大的使命的少年天子确颇为不成器地乐得看着他皇额娘拿他的断袖情深没办法,也乐得没人来隔三差五地催他发展出一段儿女情长之事来,更是能乐此不疲地日日打发人去问候他皇额娘的病要不要紧,即便是他自个儿心中清楚得如同明镜一般。
然而顺治他自以为逍遥舒坦不受束缚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太后卧病连亲生儿子也见不了的事竟不知如何传到了朝堂之上,还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却不知为何,对于此事,鳌拜同多尔衮旧派这对向来是水火不容动不动便要起争执叫于龙椅之上坐着的人费心摆平的冤家,此番意见竟是出奇的一致,皆是连连上表关心太后的病情,其中不乏有夸张者,尤甚待亲母。
如此忠心,如若是确乎出自于真心,只怕顺治要欣慰地感叹一番不管臣子间如何互相争斗,心总还都是姓“爱新觉罗的”,自此,自个儿也可以少操些心,闲暇时刻也能多几分好兴致来种种花,养养草,玩玩蟋蟀,逗逗鸟,然则大清的前景必能开明了——往后大清百姓也必能安居乐业,生活富余,永沐皇恩了,那么再现盛唐风貌也并非是遥不可及之事了。
然而事实又怎可能只是如此简单?
——然,毕竟此乃朝堂之事,个中缘由,心照不宣,自不必细说。
但是如此一来,顺治便非但不能再过这样的清闲日子,还须得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融了他母子两个之间的这块“断袖之冰”,最好还要能让他皇额娘不来催他后宫之事。这着实是个不小的、值得他苦思冥想一阵的问题。
翌日清晨,顺治早早地来了慈宁宫门前。因他素日里请安从不来这样早,是以守门的小太监纳闷得紧。但纳闷归纳闷,天子面前,礼数总是断然不可缺的,因而上前行了礼,又道:“太后娘娘此刻还未起身,我等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扰太后娘娘好眠,故要请示皇上。”
顺治摆了摆手,小太监于是退下,他又道:“不必扰了太后,朕自在此等候。”
听了皇上这句话,慈宁宫中奴才自也不敢马虎,故而自发地层层传达下去,令太后房门前守着的宫女分外留意些太后房中的动静,一旦太后起身,立马来报,万不能让皇上等急了。
幸而太后娘娘今日起得早,顺治在慈宁宫门前立了不过两盏茶有余的时间,便有宫女来通报太后娘娘已经起身,并且梳洗完毕,现下正在用早膳。因太后娘娘此番因她亲儿子断袖之事气得不轻,顺治只怕若是贸然闯进去请安反更惹了他皇额娘动气,是以也不敢如此;可若是命人如往常一般通报,又恐太后她老人家也如往常一般推脱回绝,那样也是不妥。因而换了方才来通报的那名宫女,吩咐道:“你去禀告太后,就说朕此次是带了良方来的,须得劳烦太后娘娘撑着大病的身子来见一见朕,朕才能保管药到病除。”
其字里行间,处处皆有“诚恳”二字,想必太后该不会不见了。
那小宫女也不敢马虎,近乎是像是小跑着,匆匆走着就去了。不消片刻,便不出顺治所料的又有人来通报说太后娘娘今日早起觉着病好了一些,有精神见人了,请皇上进去。
顺治因而快步走至太后面前,请了安,屏退众人,问道:“听他们说,皇额娘今日起身时便觉身子爽利些了?可是好些了?”
太后冷笑一声,答道:“你皇额娘好不好,你该是最清楚的。你皇额娘这病是因何而起,你也该知道。你皇额娘的病何时痊愈,也全在你。”
顺治只当不明白,继续装傻充愣:“皇额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朕哪里懂得医术,生病这样的事,朕又哪里能决定得了?”
太后又问:“哀家虽爱看戏,但说‘看戏’不过是总称罢了,哀家也并非是什么戏都爱看。哀家此生最不爱看的,便是如你演的这般七分真,三分假的戏码,让人猜不透。哀家也不愿去相信是真,却又容不得说是假。若是真,那便是一旦处理不当便足以动摇大清国本的不得了的大事;若是假,那便是你冥顽不灵,不肯为大清、为你皇额娘、为你自个儿着想的证据。故而哀家欲知真假,却又不敢强看这戏的结局。如此,日夜思量这般矛盾之事,不知怎么的竟就病了。果真是人一天天的老了,这身子也越发的不行了。哀家也不同你多言别的,你今日不是声称带了什么灵丹妙药来?你若是还有几分孝心,指望着哀家早些病好,便快快拿出来,否则哀家便接着去闭门养病。继续每日给你一道羹也未尝不可。”说罢,作出要起身的样子。
顺治忙道:“额娘莫去!且请安坐。朕可不愿再吃那苦羹了。”这才将太后拦住。见自家皇额娘又坐着了,顺治方开口道:“前些日子向皇额娘唱了台戏,原是因见皇额娘整日愁眉不展,为后宫之事操心,儿臣乃是皇额娘腹中血肉,自是不忍看皇额娘如此劳心,因而想逗皇额娘笑一笑,却不想竟是忽略了皇额娘的喜好,非但没叫皇额娘一展欢颜,反倒是让皇额娘更为烦恼,不想竟累得皇额娘病了,这倒成了儿臣的不孝之举,实在该打,还望皇额娘扰了儿臣这一回,往后定然再是不敢了。”
因见顺治这是认错的意思。太后的眉头方才舒展了些,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冷硬:“那你这戏,到底是认真的该是如何?”
顺治解释道:“其实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句话——愿得一心人,奈何不曾现。皇额娘逼得紧,‘缘分’二字却不是我要便能求得来的。况且朕才亲政,于朝堂之中仍是根基未稳。朝中那几棵根深蒂固的千年松柏在暗地里根越长越长,枝叶也愈发的茂盛,朕不知这根的长势是否会往金銮殿中的这把龙椅上来,但朕必须时时观察,处处警惕,防患于未然。如今朕只想将皇阿玛传给朕的千户子民、万里山河紧紧握于掌中,故实在不敢分心于儿女情长。还望皇额娘谅解。”
太后闻言,竟低头沉思了一番,方道:“你这孩子,心里头装的东西太沉,却没什么真正是自个儿的。不过这也赖不得你,是你皇阿玛走得早的缘故。原以为你十四叔愿意护着咱们母子俩,便能替你撑些年月。谁知他竟也走得这样早,逼得你小小年纪就担此重任。不过你皇额娘作为过来人,于情于理也要提醒你一句:‘缘’之一字实在是妙,有时你盼着它来,它却迟迟不至;有时你避之不及,它却不肯离你。左右这也不是你能支配的,即便你是坐上那龙椅之人。不过你若能平衡得当,即便是你此刻立即有了心上人,也不影响你在朝堂之上的作为,但这是门你皇阿玛倾尽一生也无法修成的学问。你可明白?”
顺治作揖道:“儿臣谨遵皇额娘教诲。”
“行了,你带来的灵丹妙药已然见效,哀家已然痊愈了。你可回去忙政事了。”太后摆了摆手道。
顺治行了礼后便欲退出去,正要跨过房门时,太后又忍不住道:“有些话,哀家觉着,需得说与你,不管你能否真正听进心中。”
顺治驻了脚步,转过身来道:“皇额娘请讲,儿臣洗耳恭听。”
只听太后又犹豫了半晌,方又开口:“额娘从前问你可有看上的姑娘,实际是问你可有个把看着顺眼,充入后宫不会叫你反感的,而非是你此生只愿与之共度一生之人。若是将来,你果真遇见了你此生命定的意中人,额娘不会反对你们,但不要让我知道她是谁,更不要将她带入宫中。因为儿女情长不是每位帝王都能过的关,你或许敢赌,额娘只怕不敢。有你皇阿玛因宸妃之殇郁郁而终的前车之鉴,额娘不知道若是我听到了你意中人的名字会否为了保你周全将她推上风口浪尖,以此替你除了这一关;亦或是会心慈手软地放任你们在一起。额娘千真万确是没把握。”
顺治沉吟不语半晌后回:“是。”而后步履沉重地踏出房门,方才听到自个儿一声叹息。